永乐十四年深秋的那个夜晚,紫禁城乾清宫里只有两个人。
朱棣盯着面前这个肥胖的儿子,问出了那句话:“如果让你二弟继位,你会怎么办?”
殿内烛火跳动,太子朱高炽跪在地上,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为自己辩解,会哭诉,会求情。
可他缓缓抬起头,只说了两句话。
这两句话,让这位打下大明江山的铁血皇帝,当场落泪...
01
永乐十四年九月二十三,紫禁城下了第一场秋雨。
雨不大,打在琉璃瓦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乾清宫的御书房里,朱棣一个人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的雨。
他今年五十六岁了。
太监王贵站在门口,大气不敢出。皇帝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,一动不动。
“去把太子叫来。”朱棣突然开口。
“现在?”王贵愣了一下。
“现在。”
王贵小跑着出了殿门。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,他顾不上,一路跑到东宫。
东宫里还亮着灯。
太子朱高炽正在批阅奏章。他身边站着太监海寿,手里端着一碗参汤。
“殿下,喝了吧,都凉了。”
朱高炽摆摆手,继续看奏章。他的手很白,很胖,握着毛笔有些吃力。
王贵冲进来的时候,朱高炽正好看完一份关于河南灾情的奏折。
“太子殿下,皇上召您。”
朱高炽放下笔,站起来。他站起来很费力,身体太重了,要用手撑着桌子才行。
“这么晚了?”海寿有些担心。
“走吧。”朱高炽说。
他穿上外袍,跟着王贵往乾清宫走。雨还在下,有宫女撑着伞跟在后面。朱高炽走得很慢,一步一步,喘着气。
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,他已经出了一身汗。
“殿下,皇上在书房。”王贵说完,退到一边。
朱高炽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
屋里很暗,只有几支蜡烛。朱棣背对着他,还站在窗前。
“父亲。”朱高炽叫了一声。
朱棣没有回头。
“跪下吧。”
朱高炽跪下了。他跪得很慢,膝盖碰到地面的时候,发出沉闷的声音。
屋里安静得可怕。
外面的雨声听得很清楚。
过了很久,朱棣才转过身来。
朱棣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。
这个儿子今年三十七岁,比他还要胖。穿着月白色的常服,跪在那里像一座小山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朱棣说。
朱高炽抬起头。他的脸很圆,眼睛不大,看起来很温和。
“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朱棣走到书桌后面坐下。桌上摆着一堆奏折,都是今天白天没看完的。
“你二弟从北边回来了。”
朱高炽的身体僵了一下。
“这次又立功了。”朱棣继续说,“追击鞑靼三百里,斩首两千余级。”
“二弟勇武,儿子比不上。”
“你当然比不上。”朱棣的声音很冷,“你连马都骑不稳。”
朱高炽低下头,没说话。
“今天朝会上,十几个武将联名上奏。”朱棣说,“说汉王功勋卓著,应当加封。”
“二弟确实功劳大。”
“他们还说了别的。”朱棣盯着朱高炽,“说太子身体不好,怕是担不起大任。”
殿内又安静下来。
蜡烛烧得噼啪作响。
“父亲觉得呢?”朱高炽突然问。
朱棣愣了一下。他没想到儿子会这么问。
“我在问你。”
“那儿子回答不了。”朱高炽说,“这是父亲的事。”
朱棣站起来,走到窗边,又看向外面的雨。
“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立你做太子吗?”
“因为祖制。”
“对,因为祖制。”朱棣说,“你大伯是嫡长子,所以他是太子。他死了,你是嫡长孙的儿子,所以你是太子。”
朱高炽跪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“但是祖制有时候也会误事。”朱棣转过身,“你大伯仁厚,建文也仁厚。仁厚有什么用?江山差点丢了。”
“父亲夺回来了。”
“我夺回来了。”朱棣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“我带着你二弟,从北平打到南京。你那时候在干什么?”
朱高炽没说话。
“你在守北平。”朱棣说,“守城,你倒是守得不错。”
“儿子只会守城。”
“对,你只会守城。”朱棣走回书桌前,“打江山靠的是马上功夫。你二弟能打,能冲,跟着我出生入死。”
朱高炽还是不说话。
“有一次在白沟河,”朱棣说,“敌军冲过来,我差点被围。是你二弟带着人杀进来,救了我。”
“儿子记得。”
“我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,”朱棣停顿了一下,“努力吧,世子多病。”
殿内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。
朱高炽的手抓着衣袖,指关节都白了。
“你说,我当时是什么意思?”朱棣问。
朱高炽没有回答。
02
外面的雨停了。
乾清宫的屋檐上,雨水还在往下滴。
朱棣在书房里来回走着。他走得很快,脚步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响亮。
“你二弟现在在封地,”朱棣突然停下来,“他建了一座王府,比制度规定的大了三分之一。”
朱高炽抬起头。
“还私养了三千家丁。”朱棣说,“这些你都知道吧?”
“听说过。”
“听说过?”朱棣冷笑,“礼部的人早就把奏折递上来了。你批了?”
“儿子让他们再查查。”
“查什么?”朱棣走到朱高炽面前,“事实就摆在那里。你二弟越界了,你却不敢处置。”
朱高炽低下头:“二弟毕竟是兄弟。”
“兄弟?”朱棣的声音很冷,“你以为他把你当兄弟?”
殿内又安静了。
朱棣走回书桌,拿起一份奏折。
“这是兵部的奏报。”他说,“你二弟在封地招募士兵,练兵习武。名义上是防备蒙古人,实际上——”
他把奏折扔在地上。
“他在养私军。”
朱高炽看着地上的奏折,没有去捡。
“父亲要儿子怎么办?”
“我要你告诉我,”朱棣说,“你怕不怕你二弟?”
朱高炽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怕。”
“你怕他什么?”
“怕他要儿子的位子。”朱高炽说得很直白。
朱棣愣了一下,随后笑了。
“你倒是实诚。”
“在父亲面前,儿子不敢说假话。”
朱棣坐下来,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。茶已经凉了。
“你说得对,”他放下茶杯,“他确实要你的位子。”
朱高炽的手又紧了紧。
“从白沟河之后,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。”朱棣说,“他觉得他有功,他该当太子。”
“那父亲——”
“我也觉得他有道理。”朱棣打断了他。
殿内的空气又凝固了。
朱高炽跪在那里,额头开始冒汗。
“你知道吗,”朱棣说,“这些年,不止武将在说这事。连一些文臣,都在私下议论。”
“儿子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还这么沉得住气?”
“因为儿子知道,急也没用。”朱高炽说,“这事只有父亲能决定。”
朱棣看着他,眼神很复杂。
“你是个明白人。”
“儿子只是想得明白。”朱高炽说,“父亲要换就换,不换就不换。儿子争不来。”
“你不想争?”
“想。”朱高炽抬起头,“但是不能争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儿子一旦争了,”朱高炽说,“就会有人跟着儿子争。到时候朝堂分裂,兄弟相残。父亲打下的江山,就乱了。”
朱棣没说话。
他盯着朱高炽看了很久。
“你倒是想得清楚。”
夜深了。
宫里的更鼓响了三次。
朱棣站起来,走到书架前。书架上摆着很多书,大部分是兵书和史书。
他抽出一本《资治通鉴》,随手翻开。
“你看过这个故事没有?”朱棣说,“唐太宗和李建成。”
朱高炽点点头:“看过。”
“李建成是太子,李世民是秦王。”朱棣说,“李世民打仗厉害,功劳大。李建成守长安,没什么大功。”
朱高炽跪在那里,听着。
“李建成怕李世民抢他的位子,就想先下手。”朱棣继续说,“李世民也怕被杀,所以在玄武门动手了。”
他合上书。
“你说,这事能怪谁?”
朱高炽想了想:“都有错。”
“都有错?”朱棣看着他,“那李渊呢?当皇帝的,一点错都没有?”
朱高炽没说话。
“李渊才是最错的。”朱棣说,“他明明看出来了两个儿子要出事,还装糊涂。太子没本事,却不肯换。秦王有本事,却不肯用。最后闹出了玄武门。”
他把书扔回书架。
“父亲说的是。”朱高炽说。
“所以我不能学李渊。”朱棣转过身,“我得早做决断。”
朱高炽的身体绷紧了。
“父亲想换?”
“我在考虑。”朱棣说,“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。”
“儿子明白了。”
“你明白什么?”
“儿子明白父亲为什么叫儿子来。”朱高炽说,“是要告诉儿子这个决定。”
朱棣摇摇头。
“不是告诉你,是问你。”
朱高炽愣住了。
“问儿子什么?”
朱棣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“我问你,如果我不换,你能守住这个位子吗?”
朱高炽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儿子不知道。”
“你守不住。”朱棣说,“你二弟有兵有将,文武百官一半都向着他。我要是死了,他肯定要动手。”
“那儿子就——”
“你就什么?”朱棣打断他,“你能打得过他?”
朱高炽低下头。
“打不过。”
“那你死定了。”朱棣说,“你死了,你儿子也保不住。你们一家都得死。”
殿内的烛火跳动着,照在两个人脸上,明明灭灭。
“父亲是想换了。”朱高炽说。
“我是在替你考虑。”朱棣说,“你守不住,还不如早点让出来。至少能保住一条命。”
朱高炽跪在那里,没有说话。
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。
03
朱棣走回书桌,坐下。
他看起来有些累了。
“这些年,你二弟一直在等。”他说,“等我换掉你。”
“儿子知道。”
“朝堂上那些武将,也在等。”朱棣继续说,“他们跟着我打天下,论功行赏。可是你当了太子,他们心里不服。”
“因为儿子没功。”
“对,你没功。”朱棣说,“你守北平那点事,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。他们要的是像你二弟那样,能领兵打仗的太子。”
朱高炽听着,没有反驳。
“上个月,张辅来见我。”朱棣说,“他话里话外,都是在劝我换太子。”
张辅是开国公张玉的儿子,跟着朱棣打天下,功劳很大。
“张辅跟我说,”朱棣继续说,“大明的江山是马上打下来的,将来还得靠马上去守。太子要是不能领兵,早晚要出事。”
“张辅说得对。”朱高炽说。
“你也觉得他说得对?”
“对。”朱高炽说,“守江山确实要靠兵。”
“那你怎么办?”
“儿子没办法。”朱高炽说,“儿子这身体,骑不了马,拉不开弓。”
朱棣看着他,眼神复杂。
“你倒是看得清楚。”
“儿子不想骗自己。”朱高炽说,“儿子确实不如二弟能打。”
朱棣沉默了。
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奏折,又放下。
“不止张辅。”他说,“兵部、都督府的人,都在私下议论这事。”
朱高炽没说话。
“前几天,你二弟送了一份礼单来。”朱棣说,“都是些名马、宝刀、铠甲。他是故意送这些东西,提醒我他能打仗。”
“二弟有心了。”
“有心?”朱棣冷笑,“他是在炫耀。”
朱高炽还是不说话。
朱棣站起来,又开始在屋里走。
“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?”他突然问。
“儿子不知道。”
“我最担心的,”朱棣停下来,“是你们兄弟将来会兵戎相见。”
朱高炽的手抓紧了衣袖。
“我打下这个江山不容易。”朱棣说,“我不想将来被你们兄弟打烂了。”
“父亲放心,儿子不会和二弟打。”
“你不打,他会打。”朱棣说,“他现在就想打了。”
殿内又安静了。
烛火快要燃尽了,光线越来越暗。
朱棣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
外面的空气很冷,带着雨后的泥土味道。
“你大伯当年也是这样。”他突然说。
朱高炽抬起头。
“父亲说的是太子大伯?”
“对,你的大伯朱标。”朱棣说,“他也是个仁厚的人。”
朱高炽没说话。他知道父亲要说什么。
“你爷爷立他做太子,所有人都支持。”朱棣说,“因为他是嫡长子,而且很会做人。文臣们都喜欢他。”
“大伯确实好。”
“好有什么用?”朱棣转过身,“死得太早。”
朱高炽沉默了。
“他死了,你爷爷立了建文。”朱棣继续说,“建文也是个仁厚的人。”
“建文皇帝——”朱高炽停住了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侄子。
“别叫他皇帝。”朱棣说,“他配不上。”
朱高炽低下头。
“建文太软弱。”朱棣说,“他当了皇帝,就想削藩。本来是对的,可是他不该那么急。”
“所以父亲起兵了。”
“我是被逼的。”朱棣的声音很冷,“他要是慢慢来,我不会反。可他一上来就要削我,我只能先下手。”
朱高炽听着,不敢接话。
“从燕王府到南京,”朱棣说,“我打了四年。死了多少人?江山差点打烂了。”
他走回书桌前。
“这就是仁厚的代价。”朱棣说,“你大伯仁厚,早死了。建文仁厚,丢了江山。”
“父亲的意思是——”
“我的意思是,”朱棣盯着朱高炽,“我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发生。”
朱高炽明白了。
父亲是在担心自己太仁厚,守不住江山。
“父亲觉得儿子也太软?”
“你不是软,”朱棣说,“你是没用。”
这话说得很直接,很重。
朱高炽跪在那里,脸上没有表情。
“父亲说得对。”
“你承认?”
“儿子承认。”朱高炽说,“和父亲比,和二弟比,儿子确实没用。”
朱棣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
“不过儿子想说一句,”朱高炽抬起头,“没用不等于守不住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打天下要靠武力,”朱高炽说,“守天下要靠仁德。”
朱棣愣了一下。
“你跟那些文臣学的?”
“儿子自己想的。”朱高炽说,“父亲您想想,这些年百姓过得怎么样?”
朱棣皱起眉头。
“你要说什么?”
“儿子只是觉得,”朱高炽说,“天下刚刚平定,百姓需要休养生息。如果一直打仗,百姓受不了。”
“所以你觉得太子该软一点?”
“不是软,是仁。”朱高炽说,“让百姓喘口气,让他们能过上几年好日子。”
朱棣沉默了。
他没想到儿子会说这些。
“这些话,你跟杨荣他们说过?”
“没有。”朱高炽摇头,“儿子只是这么想。”
朱棣又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你想得不错。”他说,“可是光有仁德不够。你还得能压住那些武将,压住你二弟。”
“儿子压不住。”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朱棣说,“所以我一直在考虑,到底该不该换。”
更鼓又响了。
已经是四更天了。
朱棣坐在那里,看起来真的很累。这个五十六岁的男人,打下了大明江山,迁都北京,征讨蒙古。他一生都在打仗,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。
“去年我病了一场。”他突然说。
朱高炽点点头:“儿子知道。”
“那次病得很重。”朱棣说,“躺在床上,我就在想,要是我死了,你们兄弟怎么办。”
“父亲不会死。”
“人总会死。”朱棣说,“我今年五十六了,还能活几年?”
朱高炽不敢说话。
“我死了,你当了皇帝,”朱棣说,“你二弟肯定不服。他手上有兵,又有那些武将支持。你怎么办?”
“儿子会想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?”朱棣问,“杀了他?”
朱高炽摇头:“不会。”
“那你就等着被他杀?”
“儿子会和他谈。”朱高炽说,“好好和他谈。”
“谈有什么用?”朱棣冷笑,“你能给他什么?难道让位给他?”
朱高炽没说话。
“你看,”朱棣说,“你根本没办法。”
朱高炽低下头。
“所以父亲是想让二弟接位?”
朱棣没有直接回答。
他站起来,走到朱高炽面前。
“我今天叫你来,就是想问你一句话。”
朱高炽抬起头,看着父亲。
烛火照在朱棣脸上,那张脸看起来很严厉,也很疲惫。
“如果我让你二弟继位,”朱棣慢慢说,“你会怎么办?”
殿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。
这个问题太直接了,直接到让人无法回避。
朱高炽跪在那里,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,滴在地上。
他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。
答好了,还有希望。答不好,太子的位子就没了。
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。
朱棣站在他面前,等着答案。
外面传来宫人走动的声音,很快又安静了。
殿内只听得到烛火燃烧的声音。
朱高炽的手紧紧抓着衣袖,指关节都白了。
他想了很久。
缓缓抬起头,说出了两句话...
04
第一句话,朱高炽说:“父亲要是觉得二弟更合适,儿子没有意见。”
朱棣的眼睛微微眯起来。
“没有意见?”
“没有。”朱高炽说,“父亲打下的江山,父亲说了算。”
“你就这么轻易就放弃了?”
“不是放弃。”朱高炽说,“是尊重父亲的决定。”
朱棣没说话,继续等着。
他知道儿子还有话要说。
朱高炽沉默了一会儿,抬起头看着朱棣。
他的眼睛是红的。
第二句话,他说:“但儿子有一个请求。”
“什么请求?”
“如果父亲真的让二弟继位,”朱高炽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请父亲答应儿子,千万别让二弟杀了三弟。”
朱棣愣住了。
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,呆呆地站在那里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三弟什么都不知道。”朱高炽说,“他就是个孩子,整天读书写字,从来不参与这些事。”
朱棣的手开始颤抖。
“你担心的是三弟?”
“对。”朱高炽说,“儿子不怕死。可是三弟不能死。他是个好孩子,很孝顺父亲,也很尊敬儿子。”
“那你自己呢?”朱棣的声音都变了,“你就不怕死?”
“怕。”朱高炽说,“但是二弟要杀儿子,儿子没办法。儿子打不过他,只能认命。”
“认命?”
“对,认命。”朱高炽说,“二弟要是继位,肯定不会留着儿子。儿子明白。”
朱棣的眼睛红了。
“那你还——”
“可是三弟不一样。”朱高炽打断了他,“三弟从来没想过争位子。他就喜欢读书,喜欢诗词。二弟不该杀他。”
朱棣的嘴唇在颤抖。
“你就为了三弟?”
“不只为了三弟。”朱高炽说,“儿子还想着父亲。”
“我?”
“对。”朱高炽说,“父亲好不容易打下这个江山,如果我们兄弟三个都死了,外面的人会怎么说?”
朱棣没说话。
“他们会说,”朱高炽继续说,“说朱家人骨肉相残,说父亲您教子无方。”
这话说得很重。
朱棣的身体晃了晃。
“父亲您想想,”朱高炽说,“如果二弟继位,杀了儿子,又杀了三弟。那些读书人会怎么写?史书上会怎么记?”
朱棣的手抓住了桌沿。
“他们会说二弟残忍,会说朱家血腥。”朱高炽说,“父亲打下的江山,会被人说成是血淋淋的江山。”
“你——”
“所以儿子求父亲,”朱高炽说,“如果真的要换,请父亲保住三弟。就说三弟出家当和尚也行,离开京城也行。只要能活着就行。”
朱棣的眼泪流了下来。
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。
这个打下大明江山的皇帝,这个铁血征战的君王,竟然在这个深夜流下了眼泪。
“你这个傻瓜。”朱棣的声音都哑了,“你这个大傻瓜。”
朱高炽跪在那里,也哭了。
父子两个人,一个站着,一个跪着,都在哭。
殿外的宫人听到里面有哭声,吓得不敢动。
王贵站在门外,手心都是汗。
朱棣走到朱高炽面前,弯下腰,把他扶了起来。
“起来吧。”
朱高炽站起来很费力。朱棣扶着他的胳膊,用了很大的力气。
两个人站在那里,面对面。
朱棣的眼泪还在流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?”他问。
朱高炽摇头。
“因为我想起了你大伯。”朱棣说,“他当年也是这样,总是想着别人。”
朱高炽不敢说话。
“你大伯活着的时候,”朱棣说,“你爷爷很放心。因为他知道,你大伯不会让兄弟们互相残杀。”
“大伯确实好。”
“你也好。”朱棣说,“你和他一样好。”
朱高炽愣住了。
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夸过他。
“你知道吗,”朱棣说,“我当年带兵打南京的时候,你在北平抵挡了几十万大军。”
“那是儿子应该做的。”
“不只是应该做的。”朱棣说,“你守住了北平,我才能放心在外面打仗。如果北平丢了,我什么都没了。”
朱高炽低下头。
“你一直觉得你没功,”朱棣继续说,“可是守城也是功。而且是大功。”
“父亲——”
“我今天问你这个问题,”朱棣说,“其实是在试你。”
朱高炽抬起头。
“试我?”
“对,试你。”朱棣说,“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适合当太子。”
朱高炽有些懵。
“那儿子——”
“你的回答让我很满意。”朱棣说,“你没有为自己辩解,没有说你二弟的坏话。你只是想着三弟,想着朱家的名声。”
朱高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一个真正的太子,”朱棣说,“不是看他能不能打仗,而是看他能不能顾全大局。”
“父亲的意思是——”
“我不换了。”朱棣说得很干脆,“太子还是你。”
朱高炽的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“父亲——”
“别哭了。”朱棣说,“你已经是太子了,要有点样子。”
朱高炽赶紧擦眼泪。
朱棣走回书桌,坐下。他看起来放松了很多。
“明天早朝,”他说,“我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再次确认你的太子之位。”
“父亲——”
“你二弟那边,”朱棣继续说,“我会派人去警告他。让他老实点,别再搞那些小动作。”
“儿子谢父亲。”
“别谢我。”朱棣说,“你能当好这个太子,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。”
朱高炽跪下磕头。
“儿子一定不负父亲期望。”
“起来吧,回去休息。”朱棣挥挥手,“天都快亮了。”
朱高炽站起来,往外走。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
朱棣坐在书桌后面,背对着他。
那个背影看起来有些驼了。
05
第二天早朝,朱棣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了一番话。
“有人说太子身体不好,不适合继位。”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,“我今天告诉你们,身体好不好,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殿下的大臣们都不敢说话。
“最重要的是,”朱棣继续说,“这个人有没有仁德,能不能顾全大局。”
他看向站在一边的朱高炽。
“太子在靖难之役中守住北平,功劳很大。”朱棣说,“而且他处事稳重,仁厚待人。这样的人,才配当太子。”
殿下一片安静。
“还有人说汉王功劳大,应该封赏。”朱棣的声音突然变冷,“我告诉你们,功劳大不代表就能当太子。祖制在那里,谁都不能违背。”
那些武将低下了头。
“如果再有人敢议论太子的事,”朱棣说,“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这话说得很重。
所有人都听明白了。
皇帝不会换太子了。
朝会结束后,杨荣找到朱高炽。
“殿下,恭喜了。”他说。
“没什么可恭喜的。”朱高炽说,“我还是那个太子。”
“可是今天皇上说得很清楚。”杨荣说,“以后不会有人再议论这事了。”
朱高炽没说话。
他在想昨晚父亲说的那些话。
那些话让他明白了一件事:父亲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好,只是从来没有说过。
“殿下在想什么?”杨荣问。
“我在想,”朱高炽说,“怎么才能当好这个太子。”
“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还不够。”朱高炽摇头,“我还要做得更好,才能对得起父亲的信任。”
杨荣看着他,点点头。
“殿下有这份心,就一定能做好。”
消息很快传到了汉王府。
朱高煦正在练武场上射箭。听到消息后,他把弓摔在地上。
“什么意思?”他问,“父亲真的不换了?”
来报信的人点点头。
“皇上今天早朝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了,太子之位不会换。”
朱高煦的脸色很难看。
“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?”
“不知道。”那人说,“不过听说,昨晚皇上召见了太子,两个人谈了很久。”
朱高煦在练武场上走来走去。
他的手下站在一边,不敢说话。
“大哥到底跟父亲说了什么?”朱高煦自言自语,“怎么就让父亲改主意了?”
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。
“殿下,”一个谋士说,“要不要我们想想办法?”
“什么办法?”朱高煦看着他,“父亲都这么说了,我们还能怎么办?”
“可是殿下——”
“别说了。”朱高煦挥挥手,“再说下去,就是谋反了。”
那个谋士不敢说话了。
朱高煦在练武场上站了很久。
太阳升起来了,照在他身上,很刺眼。
“罢了。”他最后说,“既然父亲这么决定了,我就认了。”
“殿下真的不争了?”
“不争了。”朱高煦说,“再争下去,父亲真的要对我动手了。”
他转身往府里走。
“以后老实点,别让人抓住把柄。”他边走边说,“等大哥当了皇帝,希望他能记得我们是兄弟。”
永乐二十二年七月,朱棣死了。
他死在北征回来的路上。
消息传回北京的时候,朱高炽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。
他听到消息后,愣了很久。
然后趴在桌上,哭了。
哭得很伤心。
三天后,朱棣的灵柩运回北京。
朱高炽披麻戴孝,跪在宫门外迎接。
他跪了一整天。
身边的人都劝他保重身体,他不听。
“父亲走了,”他说,“我得好好送他。”
一个月后,朱高炽继位,是为明仁宗。
登基那天,他坐在龙椅上,看着下面的文武百官。
那些曾经支持朱高煦的武将,现在都跪在下面。
朱高炽没有为难他们。
“朕知道,”他说,“这些年很多人觉得朕不适合当太子。”
殿下一片安静。
“朕也觉得自己不够好。”朱高炽继续说,“不会打仗,身体又差。”
那些武将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
“不过父亲选了朕,朕就得好好做。”朱高炽说,“朕会努力,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。
“至于朕的兄弟,”他说,“汉王和赵王都是朕的亲兄弟。朕不会为难他们。”
朱高煦跪在下面,眼泪流了下来。
他这才明白,当年父亲为什么选了大哥。
因为大哥真的能顾全大局。
06
朱高炽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就死了。
他身体太差了,撑不住。
他死的时候,儿子朱瞻基跪在床边。
“父亲,”朱瞻基哭着说,“您还有很多事没做完。”
“做完了。”朱高炽笑着说,“该做的都做了。”
“您登基才十个月。”
“十个月也够了。”朱高炽说,“父亲给我留下的担子很重,我总算是接住了。”
朱瞻基不说话了。
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。
这十个月里,朱高炽赦免了很多被先帝关押的大臣,减免了百姓的赋税,停止了几场劳民伤财的工程。
他做的事不多,但每一件都是实事。
“瞻基,”朱高炽说,“你以后当了皇帝,记住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做皇帝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多厉害,”朱高炽说,“是为了让百姓能活下去。”
朱瞻基点头。
“儿子记住了。”
“还有,”朱高炽说,“对你的叔叔们好一点。都是一家人。”
“儿子记住了。”
朱高炽闭上了眼睛。
他想起了那个深秋的夜晚,想起了父亲问他的那个问题。
如果让你二弟继位,你会怎么办?
他当时的回答,改变了大明的历史。
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。
多年以后,有个史官在写《明仁宗实录》的时候,记下了那个夜晚的对话。
他写道:“永乐十四年九月,上召太子入乾清宫,问曰:若以汉王嗣位,汝当如何?太子对曰:父皇所命,臣子不敢违。惟求保全赵王性命。上闻之泣下。”
这段话很简单,没有详细记录太子说了什么。
但是那些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,太子说的那两句话,到底有多重要。
那不只是两句话。
那是一个太子对父亲的孝心,对兄弟的情义,对天下的担当。
朱棣听了那两句话,才真正明白自己该选谁。
他选的不是会打仗的儿子,而是能守住江山、能保护兄弟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儿子。
这个选择,是对的。
后来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。
朱高炽和他的儿子朱瞻基,创造了明朝最太平的一段时期。
史称“仁宣之治”。
那是明朝最好的时代。
百姓不用服徭役,不用打仗,能安安稳稳过日子。
文臣不用担心被杀,武将不用争权夺利。
天下太平。
这一切,都源于那个深秋夜晚的对话。
源于一个太子说的那两句话。
那两句话让一个父亲流下了眼泪,也让一个王朝走向了盛世。
故事讲完了。
有人问,朱高炽说的那两句话,到底是什么?
其实很简单。
第一句是:“父亲要是觉得二弟更合适,儿子没有意见。”
第二句是:“但请父亲千万别让二弟杀了三弟。”
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。
没有华丽的辞藻,没有复杂的道理。
就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顺从,一个兄长对弟弟的保护。
朱棣听完这两句话,就明白了。
这个胖胖的儿子,虽然不会打仗,身体也不好,但他有一颗仁德的心。
他不争不抢,但也不会让家族陷入血腥的厮杀。
他想的不是自己的位子,而是兄弟的性命,是朱家的名声。
这样的人,才配当皇帝。
所以朱棣哭了。
他哭,不是因为伤心,而是因为欣慰。
他知道,自己选对了人。
江山交给这个儿子,他放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