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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家钵先生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，现年85岁。他一生从事雕塑创作和教学，成就很高。他塑造的鲁迅、老舍、曹禺、屈原，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造型艺术之余，他还写了不少随笔，至今不曾出版，鲜为人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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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年前我们到他的工作室拜访，他曾赠我们自印的随笔一册，内有文章20余篇。讲的都是和他艺术生涯相关的人和事，叙事简洁，文笔生动，极少议论，却耐人寻味。这里仅展示其中的一篇，供有兴趣的朋友品味：

国宝档案

孙家钵

一九八一年初夏，我二进宫又回美院雕塑系上课一年了，这次下乡实习由我带队，是到敦煌和天水麦积山，向往已久从没去过的地方，令我兴奋不已。文化大革命过去不久，敦煌这地方去的人不多，每个特级洞都叫看，我还临摹了北魏和唐的两尊菩萨头像，用本地的泥，棉花、麦秸，传统的工艺手法，回学校把两件摹品拿给钱先生看，他竟说可以乱真了。

大漠回头，奔天水，看麦积山！这里攀山走进去，望不尽的树木、森林，如同到了江南。中国几大石窟，除了这儿都走过了，本来最喜欢大同云岗的石刻，造型的建筑感，震撼人心。后来，在学校看见麦积山北魏的泥塑石膏像，更为那造型的美深深打动，这回可来到它身边了，激动啊！

到得麦积山脚下，只见石窟寺山门紧闭。愣了一下，使劲敲门！半天来了个人，门缝里声称，这儿是工地，谁也不让进来！“你瞎啦，没看见那告示吗？”原来为方便革命群众参观游玩，正在修理坍塌的栈道。我马上掏出文化部的介绍信，讲明不是来玩儿的，是上课来了，实习课。那厮不听，“什么上课，上哪儿上学来了，别蒙我了，什么年头儿了！还上课!”好说歹说就是不行。我真急了，老远跑来容易吗，就在眼前了，可不让看！年轻气盛，我就跟他大吵大闹，几乎动手。

幸亏，大门离办公室不远，听到动静，慢慢地走出来一个光头，大高个儿。过来问我:“你们干嘛在这儿捣乱？没见这边的告示吗？”我说：“你管得着吗？”他说：“我是所长，怎么管不着！”

我赶紧把介绍信塞给他，说“我们从北京大老远过来，为了学习，我们是中央美院雕塑系的，您开恩，放我们进去吧……”

还没说完，就见所长脸色转换了，他问“你们多少人？”“都在这儿了”我说。他就跟那位看门的说：“开门，让他们都进来。”后来还把我安排一间没有大佛的石窟里住，很是优待。

这里孤山，没闲人，我们尽情看个够，那幸福感先不表。第二天一大早，所长就找我来了，笑容可掬跟我套近乎。他说：“你们中央美院我去过，你们那边的事我还熟悉。”然后跟我介绍他们馆的工作，说现正忙着筹备去日本的展览，说咱国正跟日本搞好关系，书画打前站。日本人早就盯上咱们麦积山了，早在三十年代他们就来人拍走了所有照片。他们也挺孝心，把咱当他祖先。这次国务院要我们把最好的几组泥塑临摹下来，去日本开展览。我马上问：“要我们帮忙吗？”心想这要是现场临起来多享受啊！

馆长兴奋起来，一拍脑门子说：“再好的临摹品，也没有石膏翻下来的准确、鲜明、生动。对不对？”我说没错儿，可我知道现在国家有令，绝不许在古代石窟里翻石膏，特别是泥塑作品。所长乐了，说：“你们学校五十年代派专家把麦积山全部翻走了石膏。”“我是想把你们学校藏的善本借来一用，替代临摹品，震震东洋人。”这下我明白了他为啥放我们进来了。

没错儿，我上学的时候，在学校走廊见到过麦积山123窟的童男、童女，觉得比古希腊那小麻人儿美多了。听说苏联人也知道了这事，他们在二战时候从德国抢走了古希腊“比尔瓜母”神殿全部石刻，后来德国人探到苏联人把他们藏在哪儿，就来索要，苏联人不能不还，就偷偷地全给翻了石膏留下来。并且跟中国说，可以也给咱们翻一套。原来，在美院任教的苏联专家雕塑家克林杜霍夫看见过这批麦积山石膏，喜欢的不行，并密报给了他们政府。这回其实就是冲着咱换麦积山石膏像的。

所长兴奋之极，跟我说：“这些宝贝放在哪个教室我都知道！”

他这么一说，我的心真的被刺痛了。我告诉他，那间265教室都割让给东安市场了。东西早没了。所长急了，瞪大眼说：“别蒙我!我知道放在哪儿。

其实所长没错，可这么多宝贝在美院的命运，他可就捉摸不透了。

一九六六年夏日的一天，红日当空，美院大操场上空乌烟滚滚，毒日头下面破四旧轰轰烈烈，兄弟艺术院校的红卫兵，身着黄色旧军装，抡着宽皮带，押解着美院的一群牛鬼蛇神——我的老师，赶着他们到265教室，搬出所有石膏像，堆在操场中央，命黑帮们将其打烂，不知是没劲儿了，还是心疼，牛鬼们下不去手，砸不动。众小将不由分说抡起铁锤，破了四旧，接着牵着牛鬼围着碎石膏走了一圈，命令通通跪下，双手举起，红爷爷两人抬了一大块石膏碎块，搁在黑帮头顶上，让他们双手举着，吴作人、王临乙、滑田友、曾竹韶这几位当年主持考察麦积山并负责翻石膏的先生，顶着最大块的石窟残片，跪着发抖。

这时候小将们一把火将碎片点燃，石膏中的大木方子燃成熊熊烈火，噼里啪啦山响，黑烟直上重宵，烤得黑帮们满脸通红，汗水，泪珠横流，引来红卫兵小将们振膊欢呼。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美院学生，走到快烤熟了的牛鬼跟前，大吼：“还没看够哇！还在这儿跪拜啊！都给我滚！”

散场了,完了，没有了，再上哪儿找去？!